诸暨袜业淘金记

能源困局下的欧洲冷冬，却在遥远的东方小城燃起了商业热潮。

因“光腿神器”欧洲走俏，浙江诸暨的保暖连裤袜生产企业今冬生意红火。往年青睐薄款连裤袜的欧洲客商，也转变了采购策略，主动要求采用厚绒。

其实，不止是肉色保暖丝袜，号称“越国故地、西施故里”的诸暨，拥有与袜业相关的一切。

作为全球最大的袜业生产基地，诸暨已形成集原料、袜机、织袜、贸易为一体的袜业产业集群，年产袜子超200亿双，袜业产值规模超700亿元，分别约占全国70%和全球30%。

但距离真正的“国际袜都”，诸暨仍旧“棋差一招”。

01 “要发财，大唐来”

“大唐袜机响，天下袜一双”。

大唐街道，如今诸暨袜业产业格局的核心中枢。

但在上世纪80年代，大唐还未设镇，更别说设立街道，那时的大唐一带，只有杭金公路旁的一座“大唐庵”，以及周边百余户农家。除此之外，几乎无甚配套，一个摊位有限的小菜场，即使晴天进去，也得穿球鞋。

那是包产到户刚起步的年代，但在人多地少、农业经济本就不发达的诸暨，农村制度改革难以激发农民依靠农业致富的意愿，更何况此时，他们已找到了更赚钱的营生——制袜。

那时，大唐一带的老旧砖房中，几乎户户都响着袜机声。一台从上海、海宁制袜厂回收的手摇袜机，些许从周边县市服装厂回收的下脚料，大唐一带的农户就这样开启了制袜事业。

假若昼夜不歇，一台手摇袜机，每天可生产四五十双袜子，一双袜子的利润约一块钱，而以1985年为例，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，当年全国农村人均月收入尚不足35元。

而在短缺经济的年代，袜子不愁销路。

更重要的是，诸暨人还有精明强干的邻居——义乌商贩的加持，“那时义乌的商贩都背着钱来大唐收袜子，袜子织多少就能卖多少。”

制袜事业火热，能维修袜机的师傅也就特别吃香。当时，一位上海国营纺机厂的技术员，每周末坐火车回诸暨，走街串巷维修袜机，一天便能挣80多块钱，比当时一个月工资都多。

1988年，大唐庵镇（此后因扩镇并乡，更名为大唐镇）因袜业设立。

为推进地方经济发展，镇政府提出了一则响亮的口号——“要发财，大唐来”，并设定了“以贸兴镇、以贸促工、以工补农”发展思路。

发展贸易的重心，在于市场。

而有义乌小商品市场珠玉在前，大唐庵镇有了参照对象。

同在1988年，因繁荣的小商品市场经济，义乌撤县设市。当时，义乌市场每年以1000个摊位的速度增长，其中，就包括不少诸暨人的卖袜摊位。到了1990年，大唐每天有12班直达义乌的班车，每年经公路从大唐运往义乌小商品市场的袜子就有3亿双。

大唐轻纺市场/诸暨网

为吸引诸暨卖袜商人归乡，大唐镇于1990年下半年开始建造轻纺市场。1991年10月，包含397个原料摊位、1515个成品摊位的大唐轻纺市场开张。

市场虽简陋，每个商户支个1米多长的水泥板当货架便可营业，但经过一年多时间的经营，大唐轻纺市场在全国216个大中型专业市场中，销售额排名前20位，一跃成为全国最大的化纤丝集散地。

当时全国最大的化纤企业——营口化纤总厂厂长，每月都要亲赴大唐转上几圈，在他看来，“大唐的化纤销售打个‘喷嚏’，全国的化纤行业就得‘感冒’十天半月。”

在此期间，诸暨袜业的生产规模迅速扩大，并以大唐为核心向周边乡镇辐射，其中，一部分积累了原始资金的家庭作坊主开始向企业化、规模化生产转型。

02 “石油运进来，袜子运出去”

袜机，袜业发展的发动机。

通常情况下，一台手摇袜机每天能生产四五十双袜子，电动袜机则能生产二三百双，而全自动智能袜机则能日产350双。

为推进袜业规模化生产，当时的诸暨不仅承接台湾、广东等地的旧袜机，也将目光瞄向意大利、韩国等地生产的最先进的袜机。

但问题是，一台进口袜机十多万元的价格，令诸暨大部分袜企难以承受，而即使能够负担，由于进口袜机产能有限，2003年，诸暨采购进口袜机要排上一年的队，袜业扩张陷入困境。

上世纪90年代，大唐袜业企业所使用的韩国半自动袜机织袜/浙江日报

2002年，大唐袜业研究所挂牌成立，并由被称为“袜痴”的顾伯生担任所长。顾伯生虽学历不高，但脑子活络，痴迷于各种袜机。他曾于世纪之交，东拼西凑了50万元，从广东一家国营袜厂收购了150台八折新的袜机，并由此挣得了人生第一桶金。

在顾伯生的带领下，研究所成功研发了针对普通袜机的控制系统——在普通袜机上安装一个芯片，就能达到进口电脑袜机的效率。

与进口袜机持平的效率，但不到进口袜机1/5的价格，让顾伯生创办的袜机制造企业——“海润精工”生意红火。“那时没有生产出来就先收钱，一年出产数千台”。

到了2005年底，像顾伯生这样的袜机制造商在诸暨就有30多家，进口袜机在诸暨不好卖了。一位意大利袜机经销商就表示，2001年他代理的进口袜机销量为800多台，而到2006年就仅卖出了10台。

当顾伯生带队钻研袜机制造时，以金光琦为代表的原料商人正在诸暨开拓袜业产业链的最上游环节——轻纺原料制造。

诸暨袜业的原料起初主要从东北、广东进货，但随着当地袜业的迅速发展，原料紧缺、进货周期长等供应难题开始凸显，瞅准商机的金光琦于1998年，在大唐镇建立了诸暨第一家包覆纱厂——永新化纤，并在此后逐渐往上游发展，从单一生产原料包覆纱逐渐到生产锦纶、涤纶弹力丝和锦纶长丝，而诸暨袜业原料依赖外购的历史也随之终结。

当原辅材料、袜机制造、袜子织造、印刷包装、运输服务等配套企业逐渐集聚，诸暨袜业产业集群也同时形成。

而为形容诸暨袜业产业链的完备度，当地人称“石油运进来，袜子运出去”。

自那之后，诸暨便因产业集群而拥有了难以比拟的成本优势。《袜子战争：大唐袜业成长史》一书中显示，当时精梳棉男袜在诸暨的生产成本为每双2元，出厂价是每双4.7元，厂商支付每双1.5元的加工费后，仍可留存1.2元的毛利。而在义乌，仅袜子缝头的工序，义乌的费用每双就比大唐贵5分钱。

至此，诸暨袜业中心的地位得以确立。

03 “柜台上卖的袜子”

产业集群的一面是低成本优势，另一面则可能是产能过剩与低价竞争。

例如一款刚上市可卖到15元的人物头像袜，一星期之后，售价只能定到6.9元。而当客户欲以此价定货下单时，市场上又杀出了一家标价5.2元的企业抢单。而到最后，这款袜子的售价已不足4元了。

很长一段时间内，诸暨袜业始终处于低端产品、低价竞争的阶段。那时诸暨袜业从业者间流传着一则段子——“地下卖袜子的市场已经饱和了，桌子上卖袜子的还不饱和，柜台上卖袜子诸暨还没有。”

缺乏具有较高知名度的品牌，始终是诸暨袜业的一处痛点。

2010年前后，“大唐袜子平均出口价为0.21美元/双，但如果一双‘杂牌’袜子得到授权，挂上耐克的那个‘钩’，身价就可瞬时上涨数十倍”。此外，同样规格、同样质量的袜子，“浪莎”的价格也通常高出30-50％，而这就是品牌的效应。

浙江诸暨，包装袜子的小作坊，务工者多为留守老人和中年妇女/视觉中国

袜业低端恶性竞争，还让诸暨面临着环保压力。

2014年前，诸暨袜业的核心中枢——大唐镇，常常烟雾缭绕。“当时镇上约有300多个用来给袜子定型的燃煤小锅炉，一到早上八九点钟，烟囱开始冒黑烟，大家都说是‘门口堆着煤，车间里光着背’。”

诸暨袜业，到了亟需转型升级的时候。

2014年，大唐镇开展了以“三合一”（厂房、仓库、居住场所合为一体）企业整治、淘汰燃煤锅炉、管实流动人口、规范出租房管理、取缔无证照经营、规范个体税收征管秩序为内容的“六大专项整治”行动，以期推动袜业转型升级。

短短几个月，大唐全镇原有6500多家袜企中，彻底关停3203家，验收复工3143家，淘汰燃煤锅炉379只，办理营业执照3206本，规范税收征管企业3306家。

重构袜业、重塑大唐，这场行动堪称是一次“刮骨疗伤”的整治。

此后，大唐袜业破而后立。

2015年，诸暨大唐镇入围浙江省首批省级特色小镇创建名单，同年大唐宣布3年投资55亿元、规划面积2.96平方公里，创建全球唯一以袜子为图腾的“袜艺小镇”。其中，为解决过去大量家庭作坊型企业的标准生产之困、管理之困，大唐重点推进标准厂房建设，打造袜业智能制造集聚区。

政府作为的同时，电商时代的到来，让大唐中小袜企，找到了更直接的渠道释放产能。

如今，电商公司、MCN公司、直播公司在袜艺小镇电商园区落地生根。诸暨市经信局数据显示，2020年大唐街道（2019年大唐撤镇扩容，设立大唐街道）累计完成电商业务超50亿元，街道快递日均发送量约65万件。

04 逐梦“世界袜业之都”

2017年初秋，“袜痴”顾伯生收到了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传票，而要与其对簿公堂的，是全球顶尖袜机制造商意大利罗纳地集团。

两者争端的核心在于——一台全自动“织翻缝检”智能一体袜机的专利问题。

这台一体袜机，由顾伯生耗费数年研发，其工艺质量达到国际先进水平，但价格不到国际同类产品的三分之一，能耗约为进口设备的一半。

最终这场历时一年多的官司，以顾伯生胜诉收场，并进而推动了诸暨袜业智能制造的进程。

如今，诸暨智能一体袜机年产能为6千多台，是全球最大的智能化袜机生产基地。与此同时，智能一体机在大中型袜业中已成为主流，尤其当招工难题、用人成本逐渐成为发展障碍。

在这款智能一体袜机助力下，“一个工人可同时管理30台以上的设备，袜子生产企业可以减少一半员工。”

“押宝”数字化和智能制造，是诸暨袜业转型升级之战的一大重点，也是目前当地政府着力提倡的方向。

据2022年大唐街道政府工作报告，今年大唐要持续扩大袜业智能工厂、数字车间覆盖面，力争全年工业技改投资增长10%以上，新增数字化车间20个以上、数字化示范工厂5家以上。

2022年9月，浙江诸暨，为期三天的中国•大唐国际袜业博览会启幕/视觉中国

诸暨袜业转型升级的另一个重点，在于产品设计与研发。

如今，功能袜已成为诸暨袜业的发展潮流，除了运动袜，诸暨袜商还开拓出了保健袜、时尚袜、特种袜等品类。

而袜子品类的更新，关键在于材质。若想将实验室里的新生事物，变为能够成规模、稳定生产的产品，需要完备的产业链支撑，而论袜业产业聚集度，又有何处比得上诸暨。

同时，为增强创新驱动力，诸暨也正在想法设法集聚人才。据“诸暨英才计划”，入选英才最高可获得200万元购房补贴。大唐街道也明确提出，支持龙头企业与科研院所牵头组建创新联合体，力争今年内增加落户工程师50-100人。

而种种转型举措背后，诸暨只有一个目标，那就是把诸暨打造成集袜业制造、贸易、创新设计、时尚文化于一体的“全球袜艺中心”和“世界袜业之都”。

05 结语

12万台袜机运转不停，支撑起诸暨“世界袜业之都”的构想，也关乎着20万从业者的生计。

曾经，“10亿双袜子换不来一架波音飞机”，是诸暨袜业大而不强，利润“薄如刀片”的真实写照。

如今，诸暨袜企谋变求生，以科技创新为传统产业赋能，努力提高产品附加值，从而试图破除依靠低廉劳动力、低端产品、低价竞争的发展“怪圈”。

转型升级之战已然打响，诸暨，这个供应着全球1/3袜子的世界袜厂，正向“世界袜业之都”转变，努力走向制造业“微笑曲线”的两端。

参考资料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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